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威廉堡是12月24日下午兩點鐘被攻陷的。

時間之所以如此準確,並非有誰看著手表向大家宣布這一事實,像過去的30年裏滑稽小電影演的那樣,納粹開著裝有大喇叭的卡車,挨街挨巷地宣傳“神聖德意志無可戰勝!”這種情景是不會出現的。一切都在靜默中發生。

當血紅色的卐字旗代替被一把火燒成灰的米字旗,在鎮長辦公廳前的草坪上飄揚而起時,威廉堡的英國人知道,一切都結束了。而從午間開始那長達兩小時的末日般不間斷的轟炸,和英國軍隊最後的匆忙撤退,不過是塵埃落地前的倒計時罷了。

屠殺從下午三點鐘開始。

最先遭難的是躺在小鎮醫院裏的那些來不及撤退——或者更直白地說——被大部隊不得不放棄的英軍傷兵:一隊納粹黨衛軍如狼似虎地闖入病房,看也不看病床上的軍人已毫無反抗之力,端槍就射。

病房裏雪白的床單被轉眼染得血紅,醫生和護士們驚呆了,他們當中很多人正在為病床上的戰士換點滴,忽然發現輸液管另一端連著的已經是一具屍體,而他們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,德國兵已咆哮著沖了上去,把他們粗暴地趕到一起,往醫院外押去。

也許,有人會拿出海牙公約,指責這隊黨衛軍違反了那條眾所周知的戰爭法:不得虐殺戰俘。這樣想的人鐵定是忘了,德國人最不在乎的就是國際法令——什麽公約協議,在他們眼裏全是狗屁!30年前簽訂的《英德互不侵犯條約》就是德國人甩在全世界臉上的一記響亮的耳光。

對於屠殺醫院裏的傷兵的行為,這支黨衛軍在事後給出的理由是:要為他們自己的傷員騰出救治的場所和醫護力量。他們甚至都懶得去編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掩飾自己的暴行。

威廉堡的平民們目睹了這一切,心沈到谷底,保衛他們家園的戰士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去,而納粹的魔手正並不罷休地往手無寸鐵的平民的脖子上伸去。

就在小鎮中心的廣場,在那座早已枯竭的海神噴泉的註視下,人們正被趕出自己的家門,往廣場上驅趕而來,雪不停地下著,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德國士兵牽著狼狗奔走於每條街巷,不斷有激烈的槍聲和哭喊傳進人們的耳裏……而後是死一般的寂靜。

當廣場終於站滿了平民,一個士兵挎著半自動機槍跑了過來,他在海神噴泉下端的敬禮,向等候在那的一名德國軍官大聲說道:“報告司令官,所有地方都搜查過了,一共抓捕35個潛藏的英軍,由於對方抵抗,包括匿藏他們的平民在內已全部當場擊斃!”

那位德國軍官點了點頭,撥開羊皮手套查看腕表上的時間,在他身後,13名醫生和22名護士正被多名士兵驅趕著按性別排成兩列,動作稍慢一點的立即遭到槍托的痛擊。

本次進攻威廉堡的主力部隊是德國國防軍第21裝甲師,黨衛軍協同作戰,從廣場上這些士兵的軍裝胸口的黑色雪絨花可以看出,這支部隊正是黨衛軍赫赫有名的那支野戰部隊:第六北方山地師。

而海神噴泉下的那位德國軍官,若是有細心人膽敢張望,便能從他繪有“SS”閃電字樣的肩章和大檐帽上的骷髏頭帽徽知道,這是一位武裝黨衛軍的高級將領——盡管他看上去根本還不到三十歲。

只見他用德語向那名前來匯報的士兵交代了幾句什麽,士兵啪的立正道:“遵命,上校!”旋即跑步離去,他身旁的副官往地上啐了一口,憤恨地說道:“這幫狗娘養的英國婊子,還想像在倫敦時那樣搞,真不該就這樣便宜他們!哥特,你該下令把他們全部吊死!”

他的長官,那位名叫哥特的黨衛軍上校,對他這種馬後炮式的宣洩似乎頗有微詞,他將薄薄的嘴唇抿直了起來。這個動作使得他的嘴角露出一種敏感而多情的線條,隱藏在大檐帽下的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更是引人註目的善感憂郁——假如此人不是心腸冷酷的納粹頭子,只是這相貌,就足以讓無數小姐太太為他瘋狂了……只見他雙眼銳利地掃向醫生和護士的隊列,問那副官道:“整個醫院,你們就找出來這麽點人?”

副官攤了攤手:“值班的就是這些,都在這裏了,今天是平安夜,很多人都在家裏過節。”

“平安夜?……過節?”那軍官低沈的呢喃,顯得很是不可思議。“失敗者還想過節?他們受的是什麽教育,竟然活得這麽樂觀?——把他們找出來,今晚該休息的是我們,而不是這幫丟掉城池的廢物。”

他面色冷峻地對那副官道:“才13個醫生,根本不夠!第二十一裝甲師損傷慘重,要是死掉太多,你就等著迎接那家夥的怒火吧。”

聞言,副官似乎想到了某件可怕的往事,陰冷的面龐更加蒼白了,只聽他用極小的聲音罵道:“該死的國防軍……該死的海因裏希·繆勒!”

副官向廣場上的人群大步走去,開始用英語向他們喊話:“所有人聽著!凡是在這所醫院工作的,無論醫生還是護士,一律上前一步!……”

他一共喊了三遍。沒人移動雙腳——根本沒人擡頭,誰也不知道“上前一步”的下場是什麽。但副官自有辦法,他走向醫生和護士的隊列,從中揪出一名少年,少年的臉孔寫滿恐懼,但絲毫不敢掙紮,因為副官已掏出□□並撥開了槍栓。

“他只是我們這的實習生!”一個女人尖叫著從醫生的隊列撲出,立刻被兩名士兵用槍托趕了回去。“求求你——他什麽都不知道!”

副官根本不理那女人,沖著少年的大腿就是一槍。他拎著少年的後領不讓他跌倒,示威地向人群搖晃他劇烈顫抖的身體:“我打中了他的動脈,幾分鐘之後他就會流血而死,如果他死了,我就找下一個,那個人可能是你,也可能是你的父母妻子——我再說最後一次,凡是在這所醫院工作的,無論是醫生還是護士,一律上前一步!”

這法子很快見效,開始有人高舉雙手,從人群中緩緩的走出,他們立刻被端著機槍的士兵驅趕進了醫生和護士隊列裏。陸陸續續的,一共走出了17個男女。但副官覺得不夠,他依舊像拎著動物般提拎著中槍的少年,等待著。少年已不省人事,身體生理性地抽搐著,眼看要不行了。副官又等了一會,見不再有人走出,他看向那名軍官:“哥特,我想這些就是全部了。”

哥特抿緊著嘴唇,極小幅度地點了點下巴,脫下的皮手套被他用來掩著自己的鼻子,好像很討厭鮮血的味道。

副官將少年扔到了地上。

剛才央求他放人的女人立即從人群中沖出,這次士兵不再阻攔,女人撲到少年身邊,也不知她哪來的那麽大力氣,竟然將身上的白大褂生生撕下了一大塊,她將布用力綁到少年中槍的大腿根部,試圖為他止血。然而這已是徒勞,少年的血已流盡。他死了。

女人放聲痛哭。

“他只是一個實習生!”她對那副官說,對那軍官說:“你們根本犯不著殺他,他什麽都不知道!這孩子明天才滿16歲,你們這些畜生啊……!”她用沾滿少年鮮血的手控訴地指著他們每個人,在冰冷的雪地上瘋狂地哭泣:“你們會遭報應的!上帝會詛咒你們下地獄!”

哥特脫下頭頂的大檐帽,撣了撣帽檐上的雪,修長的手指仿佛藝術家般優雅,他始終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,將整理幹凈的軍帽戴回自己頭頂,壓住金色的頭發。“斃了她。”他對那副官說。

副官看上去好像沒明白怎麽回事。於是他重覆了一遍:“斃了她。”

“可是這是個醫生,繆勒那邊——”

哥特突然發火了:“見鬼的繆勒!他這會人都不曉得在哪,他要是在威廉堡就叫他自己找醫生去!我受夠了給他的人當保姆,讓那些傷兵都去死吧!”

他轉身就走向停在一旁的黑色軍車,候在車邊的士兵連忙為他打開副駕的車門,他的副官在原地小聲嘀咕:“沖我發什麽脾氣?哪次不是你自願的,又沒人逼著你給繆勒那個娘炮擦屁股。”

哥特已一條腿跨上軍車,回頭向他看去:“你聽不懂我的命令嗎,所羅門?斃了她,就地處決!”

副官不再說什麽,抓住那女人的胳膊,把她從死去的少年身旁拽開幾步,面對著靜默的人群推倒在地。女人跪在雪裏,嘶聲地大哭又大笑,已然瘋狂。副官擡起□□,對著她的後頸開了槍。

廣場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,那一聲槍響似乎還在天空回響,鮮血的味道飄蕩在每個英國人的鼻腔,腥的,臭的,憤怒的,它的溫度就噴濺在女醫生死時所面對的那名青年的臉上。

青年與女人依然大張的雙眼對視著,她似乎在對他說:看吶,這就是我們生存的非人世界!

青年的胳膊被人從後面死命拽住,往前沖出的身軀被同伴拉得幾乎趔趄跌倒,“別沖動,火山!一切等貝拉從英格蘭回來!赫克拉是礦場的中轉站,絕不能被德國人占去,你千萬不要幹蠢事啊!”

青年緩緩擡頭,牙關緊咬,被怒火充得血紅的雙眼看著那黨衛軍上校乘車揚長離去,他的副官留了下來,正在指揮士兵們將醫生和護士押回醫院看守。

另一隊士兵從醫院搬出了桌椅,在廣場上坐成一排,小鎮的所有居民們被要求在此出示蓋有蓋世太保官印的身份證明,沒有身份證明的則必須留下來補充登記,以甄別其中的“可疑對象”,然後才準各自回家。

副官高聲頒布著一條條占領區的法令:“不得聚眾喧嘩,發現任何可疑人物須立即上報,每晚七點開始宵禁,有私自出門的一律嚴懲不貸!——你,還有你,留下!”他伸手在人群中指點,那些被叫住的男女恐慌地站在原地,副官說:“你們將服務今晚的慶功宴,會做飯嗎?——聽不懂人話?回答我!”

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點了頭,副官接著又說:“我還需要一棵聖誕樹,顏色要深,但不能太老——”

正說著,他看見了那間旅館。

赫克拉……副官照著鐵柵欄門上的鍍銅招牌低讀。

庭院裏,蒼翠的松柏綴滿金色的星星,在潔白的雪地上灼灼閃耀,副官發出一聲滿意的嘆息:“就是它了……”他招手讓旁邊的一名中士過去:

“挖了它,搬到辦公廳的一樓去,它會是今晚宴會的主角……真是個可愛的寶貝,哥特一定會喜歡它!——你,站住,你也到慶功宴服務。跟我走,你坐我的車。”

被他相中的是一個年輕的蘇格蘭姑娘,柔弱的面孔充滿驚慌,她那樣害怕地邁動雙腳,向副官走去。副官放肆地打量她的臉、她的身體,眼中逐漸跳躍起灼熱的火花。

姑娘的身後,青年的臉上仍殘留著女醫生的血跡,胳膊被一旁的同伴拽得快從肩膀上掉下來了,“別去,火山!算我求你,讓她走,讓瑪蒂跟他走!”

五個士兵扛著鐵鍬,推開了他們,走進了赫克拉的庭院。星光黯然泯滅,聖誕樹像從母親的子宮被強行剝離的孩子,被連根拔出,士兵們嬉笑著扛著它,從他們面前揚長而去了;

而他曾經發誓要保護的姑娘已坐上納粹的軍車,她害怕得雙肩不住的顫抖,但沒有回頭投來一瞥求助的目光,因為她知道,在那間旅館的二樓,在那只充滿魔力,充滿希望的小皮包裏,正躲藏著610個她的同胞。

火山高高地仰起脖頸,讓雪花飄打在自己臉上,死去的女醫生的鮮血在他的眼角淚一般流淌。貝拉,他無聲地大喊,貝拉,你在哪?你快回來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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